琥珀在心里想了一遍。
谢缘不要走。
琥珀又重复一遍。
“谢缘别走!”
琥珀喊了出来。
向着一片电闪雷鸣的黑暗天幕走去的谢缘闻声转头,微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回去吧,琥珀。”
琥珀惶急地想要拉住他,反而事与愿违地往后退去,整个人飘浮起来,坠入了虚空。
他又开始下落了。
灵魂似乎变得很重,他无法控制住不断加速的坠落,最后狠狠坠到了真实的躯壳中。
神魂归位。
琥珀首先恢复了触觉和听觉。
他能感受到自己正安然躺在一个温热坚实的臂弯当中,随着步伐的移动轻微摇晃。
接着听到了模糊的人语。是阿葵在不远处说话:“……城内最大最好的客栈?这不是更招人耳目吗?”
“这也是无奈之举,”谢缘接话,“山长路远,你的确需要一晚上的安眠休整。况且你从柳岸出来后就不曾安稳进食,那些灵丹毕竟只是应急……”
“行吧。”阿葵的声音近了一些,接着突然激动起来:“诶?你瞧玉米穗穗刚才是不是眼睫毛颤了一下?”
一只大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谢缘在他耳边唤道:“琥珀,琥珀?”
琥珀有心想睁开眼,但他的意识像是被锁在了身体深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眼皮撑开丝毫缝隙。
阿葵失望道:“或许刚刚是风吹的?又或者是我看错了。”
琥珀脸颊贴着谢缘的胸膛,他可以确信,方才阿葵看到他睫毛动的时候谢缘的心跳忽而加快了,说话间又慢慢平稳下去。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
琥珀再次听到两人谈话。这次先开口的是谢缘:“去客栈前先找个当铺。”
“找当铺干什么?我记得那是抵换东西的地方,怎么,你钱不够了?”阿葵问。
他听见谢缘笑了一声。
“谢某一直都身无分文。”
阿葵的声音大起来:“那你是怎么混进柳岸的?我记得那群鬼东西想拿到柳岸的入会凭证需要押很多金子!——不对,你是用正常门道进去的吗?”
“规矩还是要守的。”谢缘道,“我有一点金法,可将石块树叶点化成金银,但附在上面的灵力隔五个时辰就会消散,届时金银重新作土石——所以‘点石成金’是个用来坑蒙拐骗的缺德术法。人家客栈是正经营生,还是劳烦阿葵把先前收下的金钗首饰典当些钱财来用吧。”
阿葵沉默了半晌:“……所以我身边跟的原来是两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对吗?”
琥珀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小声反驳:我不是蛋,是一只鸟,谢缘的。
又前行了许久,琥珀从四周此伏彼起不断传来的喧闹人声判断他们现在应该在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比之前的宴会、比浅滩村的祭祀还要热闹,还要人多。
男女老少的欢笑、小贩的叫卖,踢踢踏踏的马蹄、辘辘而过的牛车,各种生机勃勃的声响交织在一起,谢缘和阿葵偶尔的几句交谈融进了其中,琥珀听不真切,也不太懂得意思。
“你对玄化的崇敬荡然无存了吗?也未必吧。”谢缘缓缓道。
“我……”阿葵声音有些哑,“毕竟我从小信奉了他那么多年,一时不能接受,也很正常……吧?”
“我并不是要指摘你的不是,”谢缘道,“而是想提醒你一件事情。如今眼前的这些繁华,是谁的功劳呢。”
“玄化是小心眼了点,但在他治下的中州风调雨顺,普天之下大多数人得以温饱,百姓安乐祥和,四野生灵盎然,你能指责他是个德不配位的神吗?”
“同样,杨柳依依水草丰茂的桃花江,江底下藏着一座肮脏的城、水里游着一条为祸四方的鼍龙,江岸还有一所村落饱受鬼怪迫害……你能夸赞他是个尽心尽力的神吗?”
阿葵犹豫道:“你是想告诉我……即便是神,也不是非黑即白,我不能妄自揪住一点就对他评判吗?”
“我想告诉你的是人无完人,”谢缘笑道,“玄化如此,我亦如此。琥珀总觉得我哪里都好,其实我也未尝没有犯过错,未尝没有被众人指着鼻子谩骂过,错则改之,我就依旧是我。”
……
琥珀彻底醒过来,是在第二日天刚擦亮的时候。
微薄的天色从雕刻精细的花窗透过,将床帐的影子拉得很长。琥珀的半张面庞浸在朦胧天光里,眼梢卷曲的睫毛上盈着一星亮,眼皮一抬,那一星光点就像滴露水一样划走消失了。
他脑袋一动,薄纱床帐外守着的谢缘就注意到了,起身走过来,撩起纱帐:“醒了?身上还疼吗?”
琥珀摇摇头。他很想细细地看一看谢缘的脸,于是挣扎着起身,榻边的谢缘立马伸手来扶。 ', ' ')